1.
道长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我也在看着他，因为看不见眼睛，我只能从他的动作里判断他此刻的情绪。

他往周围摸索了两下就不再乱动了，转而半靠在床上，发出一声叹息。

我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动，好让他以为屋里只有他一人，可他好像根本不用感官，只片刻便偏过头对着我，方向精准得吓人。

他轻轻地问我:“阿菁呢？”

死啦。

我无声地这么说道，然后一哂，走到他身边坐下。

“道长，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？”

晓星尘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:“救？我做错了太多事，对不起太多人。你又何必还让我活着？”

“虽说死了的才更听话，”我笑起来，“可要是能让你每天想起那些被你亲手杀死的‘走尸’是怎样哭着求你放过他们，每天梦见到死也不肯让你发现是你刺穿他的宋道长，每天活在痛苦和自责里，岂不更痛快，更合我意？”

我欣赏了一会晓星尘略微扭曲的表情，悠然道:“不过道长你也别再做自杀这种蠢事了，因为接受不了现实而想着不如一剑给自己个痛快么？你可真有勇气，真负责任啊道长。”

2.
我去买菜，然后回来给还不能下床的晓星尘做饭。

在街上碰到个小瞎子，也是一张脸白白净净，逮着人就怯生生上去讨饭，等人走远了就啐一口嘟囔死穷鬼，没几个钱还敢掐她屁股。

我在边上瞧着，看见有个老头鬼鬼祟祟靠近那小瞎子，伸手去摸她腰间钱袋。小瞎子没留神叫他得了手，发现后气得跳脚，一把拉住那人衣襟，用拐杖戳他后背，道瞎子的钱你也偷要不要脸。

老头再老也是个男人，一使劲便挣脱了，骂道都是讨生活分什么高低贵贱，臭瞎子，转头要走，被我两颗石子敲碎了膝盖骨。

我走到那小瞎子面前告诉她，要是再有人骂她瞎子，就戳瞎那人的眼睛让他也变成瞎子，剐下那人的舌头叫他再不敢随便骂人。小瞎子狐疑地问我:“真的吗？这么做我岂不是也变成了坏人？”

我一愣，想着这小瞎子还有点良心，和阿菁那狠起来不要命的臭丫头终究是两样。

老头站不起来，瘫在地上恶狠狠地瞧着我。我上前在他脸上添了两脚又废了他一只眼睛，对他说下次再让我碰见让你也变瞎子。

老头痛苦地捂着眼求饶。

我回到屋子，晓星尘正安安静静靠在床头，脸向着窗外。

3.
晓星尘醒来到现在，只对我说过三句话。一句问阿菁，一句自嘲，还有一句，叹他的傲雪凌霜。

为什么他不问问我在他魂散期间都做了什么呢？

他每天按时醒，规规矩矩地一日三餐，不曾问我外头的世界怎么样了，也似乎对他的除魔卫道失去了执念。

从前他也出尘，现在更是整个人不带一点入世味道，冷淡得让我生出种不安:他这是在养精蓄锐，好将来顺利离开我么？

没了阿菁和那姓宋的，这世上还有谁能真心待他，他竟宁可伶仃一人，也要同我划清界限？

我把碗筷递给他，看着他一口一口咀嚼下咽，问他:

“你想让我放你走么？”

他顿了顿，继而继续吃他的饭，仿佛耳朵也坏了似的，没有一点要回答的意思。

我握紧拳头。管他想要如何，我薛洋要留的人还能留不住么。

4.
这日的阳光很好，我把被子抱到了屋外，还把晓星尘的剑擦了一遍。

站在门前空地上晒衣服的时候，忽然想起来从前三个人的日子。那时候想安静，旁边总有只猴子吵的人心烦，现在想添点人气了，也没人愿意回答我了。

回过头一想，那时候的晓星尘虽然蠢得可笑，周身却是蕴了层叫人亲近的人味的。

那句“你一开口，我就要笑，我一笑，剑就不稳了”也遥远得可怕，像是来自上辈子。

5.
一日无话。

6.
晓星尘的身体状况恶化了，出了趟远门给他采草药。

费了半天劲拿到药，腿酸得不行，胳膊也开了道口子。回来的路上，碰见了魏无羡和他那个小白脸，被追着一路，折了条手臂，药丢了，人也差点交代在那里。

我藏在丛林深处一处山洞里，捧着断了的胳膊想，这可怎么办呢道长，死别这种事，我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。

最后我把这辈子剩下的那丁点尊严也丢了，从一位高人那里求得灵药。

快回到屋子的时候一摸身上，晓星尘给我的那颗糖也丢了。

7.
我的预感终于还是成真了，屋里空无一人。

晓星尘走了。连张纸条也没留下。

我攥着药，拖着条断臂疯狂地找了他两天两夜，最后在一户农夫家门前晕了过去。

8.
农夫救了我，还请来大夫治我的伤，接我的胳膊。

住了小半个月，我自觉恢复了大半，在一个深夜翻窗逃了出去。

9.
四处打听。

10.
没有下落。

11.
在屋顶上坐了一夜，想着我这是何苦。

是晓星尘害我重伤，最后又刺了我一剑。

......可也是他，给了我别人不曾给过的东西。

12.
碰上了兰陵金氏的人，被追着逃到某个小城镇，终于在河边被截下。

我这一生活得太招人恨，要是想杀我的人排起来挨个扎我一剑，想必也能死得飞快。从前落进别人手里总归也不过一条贱命，横竖碗大的疤。这回被困濒死那一刻，我却有点不想死了。

好不甘心啊道长，我还没找到你呢。

13.
有人替我挡住了剑，我诧异地抬头。

是晓星尘。

他怎么知道是我？

兰陵金氏的人劝他让开，莫要阻了他们清理余孽除魔卫道。好一个除魔卫道。当初求着我补阴虎符的时候怎的就不肯揭了面具说话？

“要杀他，先杀我。”

这么多日我不曾听到他的声音，这千呼万唤终于出口的第四句，竟真是关于我的。

我眯着眼看他挺拔身段，飘散开来的发稍，笑得不能自已。

修仙之人勤苦一生，所求不过二字飞升。

想必若能死而无憾，也算是飞升了吧。

14.
没死成。

晓星尘这段时间不知在哪里修养，一身功力竟恢复得七七八八。打跑了那群走狗，他也差不多到头。

倒在我身前的时候，我挪过去抱住了他。

15.
看来他是勉力支撑。强撑着那根弦一断，立马药石无医。

我俯下身凑近他闻他的气息，问他要不要考虑亲我一下。

他让我别闹，他所剩时日无多，要我好好活着。

开玩笑，我笑起来，我还没死，你怎么会死？

16.
我几乎用尽了一切手段来保他一命。

最后却还是亲眼看着自己救回来的人第二次触着死亡。这回，我可没有第二颗金丹能给他了。

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。他挤出个难看的笑，竟说是为了还我。

“你敢死，我就屠了这座城给你陪葬，让你走时还要带着一身罪孽。”

晓星尘牵了牵嘴角，断断续续地说我执迷不悟。

“你究竟......是为何想要我活着？”

我怎么敢告诉他呢？我这种人，怕是连非分之想都不配有的。

睡去那一刻，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。

晓星尘，晓星尘。

终归是求而不得。

FIN.